清明期间,也是春茶采摘的高峰期。几张“不和谐”的图片在微信圈里广为流传:某着名普洱茶企业之前组织的经销商大会,竟在贺开古茶园里野外烧烤;图片上的聚餐观摩活动看起来很享受,茶友们却纷纷“吐槽”。
贺开古茶园位于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有两百多万株两百年以上树龄的茶树,占地一万六千余亩,是“目前世界上已发现的连片面积最大、密度最高、保护最完好的古茶园”。相对于在贺开古茶园里搞烧烤,古茶树死亡的消息更让人“焦心”。去年这个时候,当地人拉祜族群众娜约在网上发布消息称:2004年以前,贺开古茶园没有一棵枯死的茶树,而现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古茶树连棵成片死亡。她大声疾呼社会关注古茶园的保护开发问题。
近年来,随着“古树普洱茶”的价格攀升,云南古茶树死亡和衰退的现象变得多发起来,旅游开发的脚步也来到茶山脚下,对古茶树和古茶园的保护与开发,走到了关键的十字路口。如何保护好先民留下来的这笔宝贵的物质文化遗产,令人深思和警醒。
一问:古茶树利用的界限在哪?
在贺开村委会曼迈村民小组长扎朵家,几口炒青的铁锅里满是热气腾腾的“丰收喜悦”,墙壁上显眼处挂着扎朵“勐海县‘茶王节’手工制茶工艺‘铜手奖’”的奖牌。扎朵介绍,小组136户人家全部是拉祜族,主要收入来源靠茶叶,一家古树茶从十多亩到七八十亩不等。2008年贺开古树茶春茶干毛茶120元一公斤,2014年则是1200元一公斤!而十多年前,古树茶收入只是山上换盐巴、蔬菜的零用钱。如今,村民们用卖古树茶的钱盖起了新房子。
何为古茶树?业内有一百年以上和三百年以上树龄的不同看法。据不完全统计,云南全省有古茶园二十多万亩,主要分布在西双版纳、临沧、普洱、保山、德宏和文山等沿边州市。2004年一份有已故着名植物学家吴征镒先生签名的“保护云南古茶树群落倡议书”发布说:目前,云南是我国乃至世界古茶林保存面积最大、古茶树和野生大茶树保存数量最多的地方,古茶园、古茶树和野生茶树群落,不仅是云南作为茶树原产地、茶树驯化和规模化种植发祥地的“活化石”,也是云南少数民族对中国和世界茶文化做出重要贡献的佐证,是世界茶文化的“根源”,是重要的茶树种质资源基因库,具有重大的科学价值、景观价值、文化价值和产业提升价值。
如此重要的资源,如今绝大部分已分到千家万户手中。茶农对古茶树的利用天经地义,但过度采摘、转包茶园带来的破坏也不容忽视。
云南省农科院茶叶研究所王平盛研究员告诉记者,如今对古茶树的直接伤害有三个方面:一是过度采摘;二是茶园管理不当;三是破坏茶树的生存环境。他解释,古树茶价格高起来,采摘时有的不是一芽几叶的“留叶采”,而是直接把发出的芽叶全掰下来;以前不采的夏茶如今也采摘,茶树得不到休养生息;有的大量使用“粘虫板”、性诱杀等生物防治技术建设“生态茶园”,反而打破了茶园里食物链条的平衡;茶树喜欢散射光,古茶树主根发达须根少,砍掉茶园遮荫大树、在表层土壤施肥灌溉等丰产措施,都会破坏茶树的生存环境。西双版纳州政协去年5月对古茶树保护情况进行的视察报告,也印证了王平盛的看法。
在云南,现存古茶树茶园大多分布在地处偏远的少数民族生活区,群山阻隔道路难行,让它们躲过了当年“低产茶园改造”等生态劫难。如今随着道路、通讯、社会交往等发展,古茶树不可能靠“躲在深山人未识”来消极保护。以前不值钱不高产的古茶树变身“摇钱树”,理论上应有利于对其保护,但现实中却不尽然。一则茶农对古树茶未来的市场变化吃不准,眼前多采就是多赚;二是有些茶农为了盖房子买车子等,把茶园一次性承包给外来的茶商,茶商对古茶树竭泽而渔式的开发利用在所难免。
法治云南研究中心副教授张剑源认为,古茶树“经济林木”和物质文化遗产的双重属性,决定了开发与保护的复杂性,二者动态平衡的界限在哪里?保护的界限如何不是“橡皮筋”,现实中还远未回答清楚。
二问:旅游开发的“红线”咋划?
相对于过度采摘和茶园管理对古茶树造成的威胁,各地跃跃欲试的“茶山游”旅游开发,对古茶园带来的生态和生存挑战更加集中且紧迫。
对古茶树和古茶园的保护,重在小区域的生态链条和环境,尽量减少人为干扰和改变,从这个角度说,规模化的旅游开发既可能对茶山“伤筋动骨”,旅游巴士多了又会遗患无穷。
云南政协报副总编程昕长期关注普洱茶行业发展,在他眼里,“茶山游”不可能火起来,是开发商一厢情愿头脑发热的结果。他认为,古茶园是一个很小众的旅游题材,季节性强,投资回报期漫长,破坏生态的舆论风险和与茶农利益纠葛的社会管理风险却很高。程昕问:“茶山上一年就热闹采茶一阵子,大老远来云南不去景区去茶山的游客有多少?”
勐海六大茶山古茶旅游投资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段彬显然不同意程昕的观点。他向记者介绍了茶山旅游开发的思路。一是生态旅游、休闲度假的大趋势下,许多游客希望避开人挤人的热门景区,找个清静的去处放松身心,茶山是不错的选择;二是喜欢古茶园的是小众,但茶友的基数很大,茶企拥有遍布全国的经销商渠道,可以方便地“网罗”茶山游的客户群;三是对古茶园的开发利用如果停留在“卖树叶”上,市场风险高、过度采摘怕也不可避免,茶山旅游可以带动当地二产、三产发展,在发展中更好地保护古茶树和古茶园。
至于茶山旅游带来的生态破坏风险,段彬对记者说,任何旅游开发都会带来环境风险,关键是怎么划好“生态红线”,做到“环境友好”。“我相信愿意到茶山的人也是爱茶的人,只要引导、服务到位,保护环境的意识应该更强”,段彬说。
“环境友好”听起来挺美,干起来不易。2011年,“六大茶山”公司和勐海县签署协议,开发建设“贺开古茶园”文化旅游项目,遭到当地部分拉祜族群众的反对。反对意见认为,在贺开古茶园核心区开挖建设必然伤及古茶树,项目建成后将破坏古茶园脆弱的生态链条。
记者查阅发现,“贺开古茶园”项目涵盖的综合服务区、民族民俗博物馆、古茶研究院、庄园会所等子项目,均在曼弄新寨、曼迈等古茶树密集的村寨,生态环境的风险不言而喻。段彬解释,项目是经过严格论证、评审的,环评报告、水土保持、林勘报告等前置手续齐全。他解释:“景区规划前后弄了七稿,核心区建设用地规模从300多亩不断调减到不足76亩。”勐海县副县长何青元向记者证实,截至目前,县里只供给“六大茶山”项目用地约24亩,用于综合服务区建设。
针对“贺开古茶园”项目面临的环境质疑,程昕提供了另一种开发思路:避开核心区,在古茶园边缘开展建设,游客骑马或步行进入古茶园参观。“贺开附近的澜沧县景迈山项目,就是把宾馆接待设施建在离古茶山二十多公里远的惠民乡”,他说:“在核心区人工建筑多,也不利于以后申请‘文化遗产’等项目,退后恰恰是为发展留足空间。”
如今,“贺开古茶园”的项目有点“骑虎难下”。因为项目占地面积大,域内村寨较多,古茶树在茶农手里,“六大茶山”的管理成本和协调难度陡增。从签订旅游开发合同到如今,项目推进缓慢,而各村寨茶农或茶商新建的茶叶初制所却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私搭乱建、拿地困难,项目下一步如何推进,企业方也有许多委屈和困惑”,段彬说。
三问:政府干预的路子如何走?
法治云南研究中心教授、云南大学博士生导师王启梁分析,在茶农、茶商和政府三个古茶园保护的主体中,茶农应该最有积极性,但最缺乏法律支撑和话语权;地方政府的角色是复杂的,既是推进保护的动员者组织者,有可能成为规模化破坏的推手,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而进入的茶商,保护与否主要看政府管理、茶农监督的情况。
根据我国“森林法”和野生植物保护条例等法律法规,只对野生茶和古树名木进行保护,古茶园属于栽培型茶树,又不在城镇无法纳入“古树名木”,因而基本上还是保护的空白。近十年来,云南省政府办公厅发出《通知》,西双版纳和临沧以及一些县份相继出台了地方性法规和规定,对古茶树展开保护,但法律专家们一致认为:保护的法律资源和层级不够。
法治云南研究中心的刘国乾博士建议,既然古茶树在云南分布广泛,是云南的一张名片,云南省可统一制定地方性法规进行保护。马碧云博士建议,推行地理标示等原产地保护制度,提升对古茶树的保护层次,规范产业发展提高品质让茶农获益,增加保护的动力和手段。
法律制度是一回事,执行落实是另一回事。勐海县有近5万亩古茶园,一年林业部门对此的保护经费只有5万元。基层干部感叹:茶树分到了山里的各家各户,要转租要过度采摘,我们总不能去现场看着吧?西双版纳州政协的视察报告还提出,由于州《古茶树保护条例》涉及林业、农业、乡镇和村等保护主体,造成责任不明,相互推诿。林业部门未配备相关的编制和人员,实际上对破坏古茶树的行为是无人执法。
何青元认为,勐海县33万人口中仍有6万多人在贫困线以下,一片茶叶连着群众生计。对古茶树保护,县里从几个方面入手:一是加强培训和宣传,群众不护热情,缺的是意识和知识;二是引导运用村规民约等民间组织化制约手段进行保护,“村民的事让村民自己干”;三是帮助企业和茶叶合作社等茶商主体,与茶农建立在保护中互利的合同关系。
就在人们热议古茶树古茶园保护的时候,今年的茶山上,传来了古树茶原料降价的消息。据悉,此次降价幅度平均高达三四成,这让程昕有些纠结。“从目前看,古树茶降价是必然,也有利于对古茶树的保护”,他说:“市场已经接受不了古树茶价格长期背离价值的追风炒作,降价也会让古茶树‘喘口气’了。”
云南六大茶山茶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阮殿蓉说,茶友们来到茶山才发现,他们心中生态的古树茶,初制加工水平和环境其实堪忧,采茶叶时洗手了吗?炒茶时有没有猪狗走过?“市场用奢侈品的价格,买到的就是土特产”。“我们进茶山搞开发,也是想带动茶农发展”,她对记者说。
专家认为,古树茶价格下降未必是坏事,云南茶叶行业要在普洱熟茶、生态茶园、红茶绿茶等茶叶品类上多下功夫,不能过分依赖“古树茶”等概念,进而拓展茶农的增收渠道,才能有望保护好古茶树和古茶园,让这笔历史遗产传之后世。